胭脂雪冷

【杜方】老房有喜 19

好久不见，加长版更新奉上。

谢谢各位还在这里。

看到小儿子进门，方步亭依旧坐在椅上，手上报纸纹丝不动。他微微松动的表情只有谢培东看得分明，心中不免有些不赞同。

谢培东的女儿、方孟韦的表妹谢木兰早早踮脚等在门口，小姑娘活泼得很，从小又一直跟方孟韦亲密，兄妹俩一见面，她跳起来便抱住了方孟韦的脖子：“小哥！”方孟韦赶紧丢开手上的年货托住她：“慢点慢点……”谢木兰正咯咯笑着，一下子看到方孟韦身后的人，竟愣住了。

“木兰。”方孟敖站在门外，对着表妹笑了笑。

近乡情怯，方孟敖没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岁，身体和精神竟然还是这样诚实，使得他从踏上重庆的土地开始就浑身战栗。他不许弟弟通知家里自己的行程，但看着方孟韦熟门熟路地摸出钥匙开门，方孟敖心中竟然浮起了微妙的醋意。门一开，方孟敖就本能地屏住了呼吸，而方孟韦没他这样迟疑，一脚就跨进了门里。

谢木兰的突然沉默让屋里两个长辈都站了起来，方步亭心头顿时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，他难掩激动快步走上前，却又在只差一步的位置生生刹住。谢培东始终站在他一步之后的位置，但行动上他必须落后方步亭这位父亲一步，开口却还得他先来：“是孟敖回来了，外头多冷啊，快进屋。”简单一句，仿佛这归来的人是每天都要回家一般，稍稍冲淡了这对父子间凝滞的尴尬。

大儿子长高了，也黑了些，但更壮实精神了，方步亭有些恍惚，原来时光真的是个不等人的东西，记忆中桀骜不驯、动辄像个炮仗一般的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威风凛凛的战士，让一向严肃的他也禁不住湿了眼眶。但依方步亭的性子，想让他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对儿子回家的喜悦无异于天方夜谭，所以到最后一声轻咳掩饰了颤抖的嗓音，再开口不过就是一句简简单单的“回来就好”。

方孟韦侧过身，让自己的大哥先进门。

方孟敖回到家，就像带回了来自北方的春节气氛，一向安静的家里陡然热闹起来。谢木兰两条辫子随着动作翻飞，竭尽所能地带动起全家的积极情绪，她拉着方孟敖叽叽喳喳地说话，又在谢培东的暗示下想法设法引导方步亭父子交谈。她年纪尚小嘴巴又甜，方步亭时常把她看作是自己女儿，所以明知女孩儿刻意为之也不生气，反倒暗暗松了口气，加上方孟韦从旁辅助，就算父子二人长久不见面，也能聊上几句。

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程小云。

要过年了，程小云却不在家里，方孟韦略略一想，就知道她定然是避出去了。重庆的冬天湿冷阴沉，她一个娇小女子能去哪儿呢？

方孟韦说不清自己对程小云究竟是什么感情。客观来讲，她是一位温婉但有主见的女人，说话总是细柔的，无论何时都不急不缓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。方孟韦必须承认他第一眼并不讨厌程小云，但让当时的他感到可耻的是，他竟然在程小云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母亲的感觉，这在方孟韦看来，是对母亲最大的背叛和辜负。

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，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父亲，这份自责和怨愤纠缠在一起折磨了他很久很久。方孟韦始终没有喊程小云一声妈妈，对待父亲更加孝顺恭敬但也更沉默。直到要上大学，虽然是父亲安排的赴美，但也是他第一次想到并选择了逃离。

像大哥一样，逃离纷扰的情绪，逃离不得不面对的家庭，不去承担责任，只管自己开心片刻。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，方孟韦忐忑地度过了四年旅美时光，只在圣诞节回国探亲。毕业后他不想回重庆，方步亭却急切地盼他回归，恰在这时，左右为难的他听说了刘明被捕的消息。

于是他趁机北上，于是遇到了杜见锋……

思维打了个顿，杜见锋，方孟韦默念了一遍放在心尖上的名字，只觉得有一丝甜意从心头悄悄泛起。

他还没有对杜见锋详细讲过家里的事情，说来也怪，不坦诚原本是恋爱关系中的大忌，而他和杜见锋的家庭情况，却都不是从对方口中直接了解的——光棍也是爹生娘养的，杜见锋自然不例外，方孟韦从毛利民和马秀芹的只字片语中得知，杜见锋的父亲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老干警，母亲坚持到他读完警校也故去了，杜见锋上一次在雍和宫烧香，正是要烧给他的父母。

可杜见锋从没主动提过，方孟韦也不问，他们像有着无言的默契，都不肯先开口，当然也并不质疑对方，也许有些事还是需要时间，只有到了一个特定的“契机”才能说，方孟韦时常这样想。

可今天他后悔了，后悔为什么没有做先开口的那个人。冷清惯了的人乍然有了依靠，突然想要把这些年自己的心路都掰开了摊在明面上，都拿给杜见锋看一看。

他想要一次彻底敞亮的倾诉，包括他的脆弱不安以及深埋于心的、或阴暗或极端的、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，他都想说给杜见锋听一听。

他……很想念他。

一片热闹之中，谢培东是唯一一个还在密切关注方孟韦的人，原因无他，这孩子乍一看还是一样的温柔乖巧，可又有什么地方悄然发生了变化，他的眼神更多了几分锐利，会时不时自顾自地微笑，笑容多了几分烟火气，这让他更像是他这个年纪的青年，但也多了几分可爱的陌生感。谢培东眼光如炬，不禁暗暗揣测。

能改变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，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，往往……只有爱情这一个途径。

会是爱情吗？家里最令人疼惜的孩子，遇上爱情了吗？

可他为什么不说给家人听呢？

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，外头的鞭炮已经响翻了天。

方孟敖打量着明显苍老了的父亲，目光在他花白的鬓边迟疑地流连。在他心中，父亲似乎永远不会老，他应该一直都是方家那个严肃硬朗的主心骨，不苟言笑，矜持冷淡。面前这位竭力忍耐着关怀之意、生涩地嘘寒问暖的人，真是他的父亲吗？

母亲早逝，方孟敖恨父亲也恨自己，在无数个噩梦惊醒之时，在无数次扪心自问之后。然而父子关系是中国最复杂麻烦的关系之一，这道理亘古不变，方孟敖可以反省，可以自责也可以愧疚，指望他和父亲之间坦诚相待却无疑是天方夜谭。所以明明心头涌动的情感已经几乎要冲破藩篱脱口而出，还是被一杯接一杯的热茶强行压下。热茶灌入胃肠，泪意也浮上眼底。

趁着屋里气氛正好，方孟韦悄悄去了院子里，给杜见锋的寻呼机发了一条讯息。

电话很快就响了：“孟韦！”

方孟韦张了张嘴，先出口的是轻轻的笑声：“诶，你在干嘛？”

“还能干嘛，值班，犯困，想对象儿呗。”杜见锋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椅上坏笑道，年前轮流值班无所事事，他干脆把积压的出警记录、回访记录等资料翻出来做归纳整理，说起来杜见锋原本不擅长这个，还是有一次去接方孟韦，恰好他在整理公司的档案，规规矩矩齐齐整整的，看着叫人心情就好。两人相隔千里，他挂念得很又不敢随便打电话过去，做一点跟对象有关的事，也算千里共婵娟了。

方孟韦啐了一口也忍不住笑，他这个电话没头没尾，杜见锋难免要担心：“怎么了，有心事？”

有，但不能在电话里说，需得当面最好，但眼下确实还有一件为难事：“程姨不在家。我……很想问一问父亲。”方孟韦想了很多委婉的询问方式都觉不妥，如果换了杜见锋，他会怎么办呢？

见小儿子打完电话回来，方步亭示意他坐到身边。离得近了，方孟韦看到老父鬓边添了几缕花白，皱纹倒是因着开心全部舒展开来。

他看着父亲，方步亭也看着他。

作为一个接受传统观念教育的人，方步亭对于子女奉行的自然也是“不表达”的相处模式。从前他时常苦恼方孟敖炮仗似的一点就着的脾气究竟像了谁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小懂事的小儿子，方孟韦从不让长辈操心，在最难熬的时候，也是乖巧的小儿子慰藉了他伤痕累累的心。

但他确实因为这，而把方孟敖更多地挂在心上，对于小儿子，反倒渐渐习惯了不操心。

这是不公平的。方步亭从前并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，还是一贯听话的方孟韦毅然北上，才给他敲了一记警钟，起初他怒不可遏，而程小云旁观者清，几番劝解令他惊出一身冷汗。

“我总觉着孟韦心思重，只是没想到这个孩子辛苦成这样，”程小云慢慢道，她知道自己处境尴尬，但也不想这对父子矛盾激化，“孟韦什么事都不同你讲，只自己憋着，我看倒不如孟敖，一通脾气发出来干净。”她水样的眼睛流出不忍，“步亭，你该为孟韦想想。他挂念你，却不知如何面对我，又不能对你讲，左右为难怎么能好？这样吧，今年过年要是他肯回来，我就避出去。你们好好谈谈——不要忽视他，没有哪个孩子愿意被父母忽视，哪怕你是无心的。”

这样想着，方步亭不由对小儿子看了又看，不料方孟韦望见父亲殷切的眼神，会错了意。

“爸，程姨呢？”

冷不防方孟韦直截了当开口，方步亭大大一愣，反应了一会儿才道：“她……去朋友家了。”

大过年的，谁会去朋友家里逗留？

方孟韦想起杜见锋，他还没来得及细说家里的情况，但对方何其敏锐，很快做出判断：“孟韦，照老子看不如直接问问咱爸。我虽然不了解，但你既然关心，说明这位程姨起码不是坏人，不然你根本不会去在意她。她和咱爸是合法夫妻，老子觉得没有让人家一个人在外过年的道理。当然，一切以你开心为原则，怎么做都随你，好不好？”

不得不说，杜见锋那种简单明了的性格很有用，他绕开了种种纷繁的过往，直击方孟韦不愿承认的重点：他对程小云其实并没有恶感。

程小云是父亲的妻子，更没有什么对不起方家诸人的地方，那么不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冷淡，最起码，不该在年节里让她一个人留在外面。

他斟酌片刻，决定给父亲递个梯子：“那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，程姨去了哪位长辈家，我去接她吧。”

方孟敖脸色变了几变，几次想要开口，都被谢培东按住。

方步亭仔细打量着一脸诚恳的小儿子，自从知道儿子的心结，他始终无能为力，这次也是程小云主动避开想给他俩一个机会，可是不过几个月时间，方孟韦为什么态度大变？

他……经历了什么呢？

小儿子是握着手机回来的，方步亭突然就想到了那通神秘的电话，院子里传来的对话声模糊不清，过来人的经验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作用，不同于谢培东的谨慎，方步亭几乎是立刻认定了小儿子有情况，而且就目前来看，这情况，很可能还不赖。

短短一瞬，他脑中不知过了多少念头，然而表现在明面上的依然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庞。方孟韦有些紧张，用眼神示意哥哥忍耐，细长的手指在膝头摩挲几下，出汗了。

良久，方步亭闭了闭眼睛，取出手机拨了个号码。

他轻轻松了口气。

程小云的归来云淡风轻，仿佛她不过是出门买了些年货。方孟韦嘴唇蠕动几下，最终只向她点了点头，方孟敖则避开了。女人站在原地恬淡微笑，并没有借机与两个继子亲近——她太懂得空间的重要性，并为此默默做了太多。方孟韦尝试着像杜见锋那般跳出去审视家里复杂的关系，有了一点朦胧的全新的认知。

“你怎么回事？”方孟敖也就是不好跟弟弟动手，但咬牙切齿的模样在夜色里依然吓人，“为什么主动要求她回来？”

“大哥，你难道要程姨一个人在外面过年？”方孟韦轻轻劝解，杜见锋的话颇有拨云见月的功效，他看着愤怒的兄长，突然间福至心灵，“大哥，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讨厌程姨对不对？”

他想说哥哥也许和自己一样，不敢面对真实的内心，不敢承认他们是把对父亲的怨恨不甘转移到了程小云身上，不敢去细想这怨恨之中又有多少无法忽视的爱意。

但方孟敖如同被踩到尾巴般跳了起来。

“你出去就是跟杜见锋打电话了对不对？孟韦，我们这样怎么对得起妈妈？！姓杜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？你——”

“哥！”方孟韦急切下厉声断喝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，早就在外面听壁脚听得紧张不已的谢木兰倒吸一口凉气，接着就欢喜起来。

“小哥谈恋爱啦！”

女孩子甜脆的嗓音霎时间传遍了小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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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本文小方和父亲的关系，尤其方步亭的思想，肯定跟原著不同，毕竟我们这个故事发生在现代社会，我觉得不会带有太多以前的时代性，所以说方步亭也要反思自己。当然，他彻底反思在后面，我们老杜表现的时候。